梅花大师陈俊愉的70年
这是4月份内所写的对于陈俊愉院士的访问记。自从去年4月看了中山公园梅花展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潜伏在我内心深处的对于梅花的喜爱,被调动了起来,而且一发不可收拾。于是,今年4月,我两次造访陈俊愉老院士。
一
进入4月,天气渐暖。我第一件事就是拜访世界级梅花大师中国工程院资深院士陈俊愉先生。我同陈俊老神交相当久远,很早就想拜访这位深为敬仰的老科学家。只是俗务缠身,未能如愿。俊老今已93岁高龄,我虽属晚辈,却也是70有8,不能再延迟下去了。
在北京林业大学眷属区俊老的书房兼客厅里,他同我整整谈了一个上午。让我极度惊异和喜悦的是,老人的身体竟然是如此的健康。中等身材,慈眉善目,白净面庞,仅仅分布着几乎看不出来的浅浅的几条皱纹。声音之洪亮,中气之丰厚,远远高于我这小他15岁的人。更让我惊喜的是,一个上午,俊老竟然没有进过一次厕所,而我却进了三次。
刚坐定,俊老首先告诉我:“你的书受到了,已经大致翻了一遍。你跑了那麽多自然保护区,够辛苦了,谢谢啦。我一个也没有去过。”他说的是,大约一个月以前,我寄给他的我那部《中国自然保护区探秘》。那书300多万字,九十几岁高龄的老人,大致翻一翻也就不错了。
我没有给俊老提出什么具体的题目,而是请他随便谈谈。“就由您对梅花的兴趣谈起吧。”我真的没有想到,我这句及其平常而又简单的话语,竟然有如此巨大的激发的力量,让俊老没有停歇的一直兴致勃勃地谈了下去。
俊老的故乡在安徽长江西岸边的安庆,1940年在南京金陵大学园艺系毕业,留校担任助教。当时正值抗日战争时期,金陵大学迁至成都。“1942年,我认识了南京中央大学(当时在重庆)的曾勉教授。”说到这里,俊老从书架上找出了一本70年前的一本已经陈旧发黄的科学专刊,上面只刊登着曾勉教授用英文撰写的一篇科学论文,题目是:梅花—中国的国花。“我最初看到一条出版信息,说有这样一篇文章,就写信向曾勉教授索要。没想到,三天之后,就接到了教授寄来的这本专刊。”请看,在那战乱的年代,学者们对学问的研究和交流并没有停止。俊老夸赞引领他入门的教授:“曾勉教授博学多才。他的专长在果树,是柑橘专家,对蔬菜花卉也知道很多。他的表达能力和文字水平非常高,我看过的大农学范围内的许许多多专家的文章,就表达能力讲没有一个能够同他相比。他那篇论文我连续看了三遍,我倾倒了。”
“那篇文章讲述梅花的优点,她的历史演变,她的分布地,分类和变种。特别对在重庆地区采集到的一些梅花品种做了记载和描述。他对于重庆梅花的调查,成为梅花调查的样板,引领我走上了梅花研究的道路,一下子就是70年。”俊老说教授对于梅花的描述让他学到了对于名花的描述方法。国外的类似这种描述比较简单,而曾勉教授对梅花的描述非常细致。“例如花蕊,曾勉教授观察到,梅花当中有一种叫做“台阁梅”的,他发现是不完整的花心之花。对花萼的观察更加细致,例如花萼的形态是平展的还是反曲的,花萼的数目,花萼的颜色,他都观察得十分细致。他还注意到萼片的变化,告诉大家有一种萼片形状像是花瓣,叫做瓣萼。也还有一些过渡形态的花瓣,叫做萼瓣。他特别注意对小花类的观察,跟大花类不同,小花类的形态很不容易分辨的,教授抓到了这些关键,给我的启发大极了。”
于是,青年陈俊愉在走上梅花研究道路的同时,与曾勉教授成了“忘年交”。成都与重庆相距不算很远,俊愉经常到重庆去看望这位“没有上过课”的老师。他们之间相交甚深,多次研讨学术,包括梅花的分类,等等。久之,他们之已经达到无话不谈的程度,成为知交。1988年的一天,陈俊愉出差到重庆,又来看望曾勉教授。看到教授旁边的烟头竟然装满了三大花碗,知道他香烟抽的太多,可能心情很不好。在床边同老师谈了一个多小时,反复劝曾老多加保重。不想,那竟是两位学者的永别。
“我国的梅花品种,最早记载见于宋代诗人范成大的“梅谱”,有十几个品种;曾勉教授在重庆也调查到十几个品种。我搞了几十年的调查和人工栽培,到2010年,我的记录是318个品种。当然,参加这一工作的,还有我的研究生等一些青年人。”70年间,他和年轻人几乎跑遍了全中国。外国人在中国找到的梅花变种与品种,他们全部找到,而且发现了新的变种、变形。在许多省份发现了好多片的野生的梅林。最让人兴奋的是在遥远的西藏雅鲁藏布江流域,竟然分布着面积最大的梅树天然林。俊老让我看他的研究生拍下的西藏梅林的照片,呀,那简直是无边无际的雪一样白的梅花之海,我不禁高兴的叫了起来,因为我有生以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场面。“我们已经搞清楚了,我国梅花的分布状况:她们由雅鲁藏布江东北角开始,分布到整个西南地区,使那里的横断山脉地区成为梅花的分布中心。然后,分两支向外扩展:一支由云南、四川、向长江流域的两湖、江西、安徽、江苏、浙江等地展开;另一支由贵州走向珠江流域的两广,进而扩展到福建和台湾。”“可以说,中国从南到北,遍布梅树。在古代,梅树的分布范围还要北,例如在河南的安阳出土文物中,就有3000年上下的梅子(梅的种子)。”说到这里,俊老给我看一张出土文物的照片;几千年前的几种树木的种子。他告诉我,梅子很容易分辨,那核皮(内果皮)光滑的是杏子和李子,而梅子的核皮上则分布着小小的白色的点穴。
为什么梅树有如此广泛的分布?俊老说他和陈嵘先生(我国著名树木学家认为是梅同杏,更容易杂交。杏同李杂交,少数可以结果。梅杏李3种树木,外部形态的最大区别,就是野生的梅树花梗、叶柄、果柄都有毛。
俊老谈兴极高,滔滔不绝。当谈到“南梅北移”的时候,老人的性质更加浓厚,语调更加喜悦和高亢。“我们做了一件世界上没有人做过的工作,就是说创造了世界纪录。”1957年,陈俊愉一来到北京林业大学,就开始进行“南梅北移”的工作。到2008年,也就是50年间,他和一些青年人硬是把梅花向北移了两千公里。“我们把这项工作叫做‘迁地驯化’,是在家养条件下的驯化。”他第一步把南梅(南京梅花山和洞庭湖边沅江的品种)引到北京,1958年播种,1964年开花,收获了两个比较抗寒的品种—“北京小梅”和“北京玉蝶”。第二步,出关出塞,地点是辽宁的沈阳、熊岳,吉林的长春,内蒙古的赤峰和包头。这一步花了七、八年时间。第三步、黑龙江的大庆和新疆的乌鲁木齐。大庆最低零下39度,倒春寒,盐碱土;乌鲁木齐不但寒冷,而且有长时间的大风。4月底5月初,大庆刚刚有那么一点点春的意思,没有一种花儿开放,好几个品种的梅花就捷足先登了。俊老又让我看照片,那是由大庆拍来的。那些怒放着的梅花,从白到红,又从红到白,白态千姿,让我又享受了一次大大的眼福,兴奋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俊老告诉我,在大庆最抗寒的品种中,那美丽的燕杏梅在零下39度表现最佳,是他的研究生张启翔的研究成果。俊老高兴地说:“北京过去没有梅花,现在有了;黑龙江、吉林、新疆当然过去更没有梅花,现在也都有了。可以说,梅花真的遍及了中国。”
接着,俊老阐述南梅北移在引种驯化基本理论方面的贡献。他说:“引种驯化基本理论中原来有一条叫做“气候相似论”,我们现在打破了它。这是我们的研究和实践的结果,气候不相似的条件下,可以取得成功。米丘林的杏子走几百公里,我们的梅花走了2000公里以上。”
俊老说,在引种驯化的研究和实践方面,他更是大胆创新。他有一个这样的原则:“相信书、不尽信书。我胆子大,书本,老专家,我都敢怀疑。”遗传学界有摩尔根和米丘林两大学派。他在国外学的是摩尔根遗传学,但他又认为米丘林遗传学也有一定的道理。他两者都吸收,都不排斥,而是把它们巧妙地结合和运用起来。他说:“我完全赞成小平的“白猫黑猫论”,我打破米丘林和摩尔根的派别界限,不管白猫黑猫,我只要成功。”于是,各种育种方法,包括难度极大的边缘杂交法,他都采用。于是,我们就看到,几十年间,以俊老为首的中国园艺学工作者,把梅花的品种发展到了几百个。只讲远缘杂交,他就选用了山桃、毛樱桃和榆叶梅等等作为杂交材料,都取得了成功。他的这些方法,许多是书本上没有记载的。其实也简单,只要是经过试验获得成功的,记载进书里不就成了吗?!因为前人和他人的成果也是这样记载进书里的嘛。
俊老这样“兼容并包”和大胆创新的思路和方法,让我特别的赞赏和钦佩。我几十年的采访生涯中,至今感到不能理解的一个问题,就是在自然科学范围内,为什么两个不同的学派不能够互相学习,取长补短?更为反常的是,为什么竟然有政治力量强迫倡导一个学派压制另一个学派?几十年前我就想过,米丘林遗传学和摩尔根遗传学并不存在根本性的矛盾,不过是米丘林更强调植物遗传的外因,而摩尔根更强调的是植物遗传的内因。我认为,两者结合起来,就比较完整了。遗憾的是,几十年间,我没有遇到过一位这样的科学家。我真的没有想到,在我离开工作岗位将近20年的时候,遇到俊老这样一位又学摩尔根又学米丘林的科学家。他也许是我这一生中认识的唯一的这样的有独立思考的科学家。这样的“兼容并包”的科学家,我们真的是太需要了。
俊老好像不知道疲倦,又谈起菊花来。“菊花是我的第二爱好,我正在写一部菊花的书。”菊科是一个特别大的可别,她分布于全球,约有25000-30000种。仅仅中国就有近3000种。但菊属植物的数量并不多,全球仅30多种,中国有20多种,是世界菊属分布中心。陈俊愉先生从事菊花的研究也有了相当久远的时间。远在1947年,在丹麦菊花协会的50周年几年会议上,青年学者陈俊愉就介绍了中国的菊花。从1961年开始,他招收研究菊花起源的研究生,迈开了菊花研究的大步伐。他们进行原产地调查,在湖北省西部发现了毛华菊和野菊的天然杂交种。在安徽天柱山,他和研究生们第一次找到了成片的阔叶毛华菊。他们用分子水平进行测试研究的结果,认为我国南方的茶菊品种属于原始的类型。于是,在这样广泛调查的基础上,运用几十个野生种,进行了世界上第一次的多种类的杂交,很快就获得了一系列的成功。俊愉老说,据文献记载,在中国历史上,最早对菊花进行人工栽培的是南北朝时期最伟大的诗人陶渊明,距今已有一千六百年的历史了。我们今天正是继承和发扬了陶渊明开创的事业。
我怀着一种深深的敬意和真诚的感谢,离开了这位可爱的长者。
我查阅两部著名的工具书,想看看那里面对于梅花有什么记载。《简明大不列颠百科全书》中,没有关于梅花的专条。《中国大百科全书》里,对于梅花只有比较一般的介绍。就是说,俊愉老的工作成果,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来得及记入我们的工具书里。
二
没过几天,我第二次拜访陈俊老。
有人会问:“为什么要这样?”“俊老已经如此高龄,阁下也不再年轻力壮,这样做吃得消吗?”我要说,第一,这是我们几十年记者生涯形成的习惯,采写一个人物,必须对这个人有比较深刻的了解,只谈一次是远远不够的。常常是为了写好一个人物,要采访一次以上,而且要采访同他有关的众多的人。不到我自己认为材料已够,我不会停止采访活动。这是一般地讲。第二,特殊地讲,俊老的事迹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让我受到了一次不消的震撼。如果我没有把他的事迹搞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不要说对不起读者,首先是对不起我自己。
当我在电话里请求俊老第二次接受采访时,他答应得十分爽快,而且,出乎我的意料,他说他白天忙,要我晚上到他家来。我的敬意又起,我想一位九十几岁高龄的老人,竟然有如此的精力为事业操劳,我等怎能不努力?
感谢我的青年朋友陈健,他开车送我,我们晚上七点钟就到达了俊老的家。一见到老人神采奕奕的样子,我和陈健都高兴得欢笑起来。我说:“只是有几个具体问题要请您谈一下,不会耽搁您很长时间。”老人还是赞扬我那部“探秘”的书,接着我们就又非常畅快地谈了起来。
我的第一个问题:“您说的318个梅花品种,有多少个是原始野生的,多少个是人工栽培的?”俊老回答说:“梅花的天然野生种和变种,约有十几个,全在中国。中国之外,越南、泰国只有一种与我国共有的长梗梅。更多的是半野生种和天然杂交种。我们现在记录的318个品种,主要是在国内栽培的。”他解释说,野生的,我们叫做“种”,人工栽培的,我们叫做“品种”。
我问:“在看见曾勉教授的文章之前,您从事哪的工作,是否看到曾勉教授文章之后才走上梅花研究道路的?”老人回答:“在看到曾勉教授文章之前,我的研究兴趣在果树方面,曾教授引导我走上了研究梅花之路。”当然,他对果树园艺的兴趣开始的很早。他虽祖籍安庆,由于祖上为官,曾经定居在南京。一个四世同堂六十几口人的封建大家庭,同《红楼梦》里描写的景况差不多。他是长房长孙。他家有一个很大的花园,栽培着多种多样的花卉和果树。“我讨厌并且逃避那种大家庭内部的勾心斗角,就跟两位养花师傅交上了朋友,对园林花卉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我请他谈谈在国外学习和研究的情况。他1947-1950年在丹麦皇家农业大学学习,获科学硕士。他同时在欧洲几国搜集植物首先是梅花方面的资料,查清了国外学者对中国梅花的采集和分类的情况,为他在国内的研究提供了很大的方便。后来,他经常到国外进行学术交流和访问,开阔了眼界,增广了见闻,从而大大提高了对于园艺花卉的认识。“我原来多半是爱好梅花,欣赏梅花,而在国外,我看到了对花卉的产业化开发。”他特别看到了中国花卉在欧洲的开发和普及。“英国的朋友告诉我,没有上个世纪早期从中国引进的高山杜鹃花,就没有英国的现代化园林。”我告诉俊老,1997年香港回归的那一年3月,我在香港看到了满城都是杜鹃花让人心醉的绚丽景色。杜鹃花的分布中心在中国,我们还没有学会用杜鹃花来美化我们的城市和乡村。“近年,高山杜鹃花又被引进丹麦和荷兰,正在走向整个欧洲大陆。我们的丰富多彩的茶花、玉兰、牡丹、菊花等等,都在欧洲有了大面积的推广。我的朋友们说,中国的花卉打扮了我们欧洲。”说到这里,老人很是感慨。“可惜我们的一些领导人员,不懂得中国是世界园林的母亲,不知道开发我们自己的园林花卉,只会引进什么洋花洋草。”老人无可奈何地继续说:“我很早就想到中南海去讲一讲,让我们的领导人知道中国有多么丰富的花卉资源,应该怎么样开发利用起来,形成产业化的规模。但遗憾的是一直到今天,这个想法我并没有放弃,却也没有实现。…”一位93岁的老人,竟然还在关怀着国家的大事,还在想着尽自己的一份力量。我当时只有肃然起敬,因为我没有办法帮助他实现他的愿望。我们的最高领导层,与广大群众甚至专家权威,还不知道有多大的隔膜呢。
20世纪末,俊老以他的成就和威望获得了世界园林界相当高度的评价,他被国际园艺学会任命为梅品种国际登录权威。这个“梅品种国际登录中心”,就设在俊愉老的住所。这就是说,只有中国园艺学家陈俊愉,具有对世界各国梅花品种进行最后鉴定的水平和能力。俊老说:“担任这项工作以来,十二、三年中,出版了中英文对照的5本年报,登陆了400多个品种。”俊老顺手把5本年报拿给我看。在我看来,俊老这个“权威”,实实在在,不存在任何的虚假的成分。他让我这个中国公民一份子也感到了一种荣耀。我想,世道真的变了,曾几何时,在我们中国,“权威”二字曾经是一个最具贬义的词句,而今已经恢复了它的正确的堂皇的本义。获得这种殊荣的中国科学家,当然不止俊老一人,俊老告诉我,我国木犀科专家、南京林业大学桂花研究中心主任向其柏教授,就是我国第二个栽培植物—桂花的国际登陆权威。桂花属于木犀科,跟梅花一样,故乡也在中国,至今在中国南方湖北境内还有天然的桂花林。这种情况当然也在情理之中,因为梅花和桂花的世界分布中心,不在其它地方,而是在中国,只有中国的科学家们才理所当然地对于她们有比较透彻的研究。
话题又转入野外调查。俊老对这个题目兴致极高。“我在野外跑了四五十年,除了西藏、台湾,各省区都去了。新疆去了四五次。”说着,给我拿出一本小书《巴山蜀水记梅花》,对我说:“这是我关于梅花野外调查的第一件著作,完成于1945-1947年。”完稿之后,1947年在上海正式出版,当时搜集到梅花品种35个。后来,野外调查广泛开展,不断又有新的收获。“例如,我们在西藏调查的野生梅林中,发现了一种蜡质叶片的梅花,我们定名为腊叶梅;在云南发现的常绿梅(旧叶落下,马上发出新叶),还有“二度梅”。“二度梅”发现在洱源县,一度开花在12月到翌年1月;二度开花在7-8月。为调查二度梅,我去过三次。最近接到那边的电话,说是又发现了一年三次开花的“三度梅”,我还没有来得及去看。”
我问:“您读了那么多梅花诗,最喜欢哪一些?”好像又一次打开了他的话匣子。我的话音未落,老人马上接茬说:“最喜欢陆游的那首《梅花绝句》。”而且马上背诵出来:“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似泥。二十里中香不断,青羊宫到浣花溪”。锦城是成都的别名,城西有很多很多梅花,竟然让当时在成都为官喜爱梅花的陆游,陶醉到了让人难以想像的“如泥”境地。俊老说:“陆游走过的这条路,我重复了几十遍。可以说,实际上比二十里还要长。那里到处都是梅园,到处都充满着梅花的香味。老人并没有就此打住,他接着谈到陆游的词,咏梅,卜算子。整首诗我已经背不下来了,但是最后两句至今未忘:‘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不用多说这位九十三岁的高老人,旧学的技术肯定是较好的,对于梅花的诗词更是相当了解。而且可以看出,陆游的梅花诗词对于老人有着相当的影响。
我们最后的一个话题,又回到了南梅北移。这里我交代一下,回国在复旦大学任职以后,来北京林业大学之前,俊愉老在武汉的武汉大学华农业大学工作过一段时间,他积极倡导和参加了在武汉东湖创办的中国梅花研究中心。那个中心运用陈俊愉“兼容并包”的育种思想和方法,育成了几十个梅花品种,这些,也是“南梅北移”的基础条件,俊老说,在他1957年来北京进行“南梅北移”之前,早在明代,就有人在北京进行过这项工作。没有成功,彻底失败了,搞来几千株,上万株,也没有成功,园林局采取的是苗木移栽的办法,我们用的是播种的办法。大部分播种在科学院植物所的北京植物园,小部分播种在我们学校的实验园地。播种的效果首先是发芽很好。一般对幼树容易娇生惯养,我们则不管寒冷,不管干旱,不浇水,不施肥,一年生的小树也不格外保护。这样,我们就能够选出比较优良的品种。后来,我们继续向北推,也是采取这样的办法。
真的是最后一个问题了,我请俊老告诉我,“美人梅”的来历,因为近几年我在北京的好几个公园和许多条道路两旁,一次又一次地看到这种可爱的梅花,就连我这个不懂梅花却又被她彻底征服了的人,也能够看得出美人梅的魅力何在:从早春到晚秋,她满树紫红色的叶片,像是闪着一层亮光,已是出类拔萃:那花儿,浅浅的红,淡淡的白,白里透红,红里透白,鲜而又鲜,艳而又艳,天下美人的面孔我们见过不知多少,哪里能够比得上我们的美梅呢,人工的涂抹的美,怎能同天然生成的美相比哪?我不止一次地默默感谢着美人梅的培育者,却又不知道是谁。
现在,俊愉老的回答让我茅塞顿开:她本来是一个外来品种,是法国一位花卉育种家100年前用紫叶李和中国的宫粉梅远缘杂交育成的,我们1987年引进之后,运用多种方法进行再选育,由原来的一个品种发展成一个新的品种群,包括,“小美人、黑美人、俏美人等4—5个美人梅。”这个品种群已经定名为美人梅品种群,从老人赠送我的一部大书里的几幅彩色图片上,呀,我看到,美人梅的几个儿女,继承并超越了双亲的最美的形象,一个100年前的品种,在100年后放出了异彩。
已是大师具有国际声望的俊愉老,这样虚怀若谷地吸收同行的优秀成果,并且发展这个成果,让这个成果为美化人类的生活做出贡献,我十二万分地赞赏这样兼容并包,广泛吸纳的胸襟和方法。
好了,晚8:25我起身告辞,我不能再耽搁老人的休息了。
我这次的收获,让我懂得了一位大师的出现实在不是偶然现象,它包括70年的踏踏实实的努力和不断地创新,包括容纳一条条细小的溪流而成为浩瀚的大海…。
三
俊老的感染力竟然如此强大,他的精神和事迹让我这个对于梅花并不完全陌生的老汉,连续三次跑到北京站南面的明城墙公园去看梅花。那是当下北京城区两段,那里是最长的一段(1.5公里)。崇文区政府把原来的住户由这里迁出,建设成了一个很有特色的公园,她的最重要的特色就是在俊愉老的指导下,栽植了600多株梅花。我非常赞赏这种对于美化生活环境的努力,这样就可以把大自然的美景搬到城里来,让城里人在家门口就能够欣赏到大自然的神奇创造,美化人们的心灵。
为什么要跑三次?我没法解释清楚,只能说我有这路瘾。让我着迷的事物,我不怕花功夫。许许多多的花儿让我着迷,梅花让我着迷的程度,超过了其他。每年4月,那里成了欣赏梅花的节日,不能说人山人海,却可以说1.5公里的观梅路上,来来往往,人流不断。特别是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的那些摄影爱好者,他们对于梅花的爱好心情,让我钦佩,他们把镜头几乎贴近梅花的花瓣上了。说来也真的奇怪,一个来回3公里的路程,竟然没有让我感到疲累。当然也不奇怪,我的精力几乎完全被梅花所吸引,来不及想到累不累了。
第一个让我惊喜的是绿萼梅,去年我在中山公园已经看到过这种美丽到极点的梅花,遗憾的是只有两三株,而且没有盛开。今年看到的是好几大片,而且不是一个品种,至少有4—5个。几十年前俊愉老在《巴山蜀水记梅花》中,仅记载在巴蜀地区绿萼梅类就有5个品种。后来,发展到8—9个品种,成为绿萼品种群,被认为是梅花中的精品。俊愉老考证,绿萼梅可能在唐代就已经出现。我首先看到的是小绿萼,植株不高,花朵不大,花色浅绿稍白,花朵外面的几枚萼片极绿极绿,高雅之至,看得我开要发狂。特别是几株小绿萼,全株只有几朵花儿和含苞欲放的花蕾,那小小的绿绿的花蕾之美,在我眼中甚至可以说超过了花朵。这种小绿萼,早已布满江南,不想在北京也能够生活下来,让我们看到她们没有办法不陶醉。当然,并不是没有遗憾,一个名为金钱绿萼的品种,我在这里没有找到,这种绿萼的最大特点,就是她的花瓣竟然80片之多,超过了所有的梅花品种。
我第二个极为欣赏的是垂枝品种群。去年在中山公园我看到过几株垂枝型梅花,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今年,在明城墙公园,我看到了几倍于中山公园的多种垂枝梅花。她们共约有10种,我几乎看到了一半,她们是早粉垂枝、单粉垂枝、双粉垂枝,等等。所有垂枝,就是她们的枝条全部是下垂的,像是一把把筒状的伞。这样的垂枝结构,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我看到过的花儿的种类至少几百种,这样的机构是没有的。这个奇异的特点是分类的主要根据,至于花色,大约有红白两种,但也有一种粉皮垂枝,花瓣的正反两面都为淡紫色,实在是美极了。她们的花期当然也有早晚之分。
穿行在多姿多彩的梅花从中,我虽然不是很快却并不很慢地领悟到了,那三百几十个品种的梅花,想要给她们分出个高下来,即使是我这样的快要走到人生终点阅历可谓不浅的老人,也是力不从心的,她们太美了,而且是个个都太美了,我们分不清楚她们到底那个是皇后,那个是公主,那个是仙女,个个都给人以极大的美感享受。她们把一般人类中的美人,都无情地抛到了没人理睬的角落。我们的祖先说,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这时候,我开始懂得了,为什么俊愉老倾注一生七十年的时光来研究梅花?这是一个多么大的无尽无休的乐趣?
我们接着看朱砂品种群,她们比较分散,而且花期较晚,但我还是找到了5种,朱砂品种群包括的品种有20到30个,我看到了5个,相当相当地心满意足了。在门外汉看来,她们都开放着朱砂般的红艳艳的花朵,差别极小,命名当然要费一番脑筋的。例如,有几个品种是以她们花须的特点命名的,如“白须朱砂”、“红须朱砂”、“银须朱砂”,还有“青岛红须”,我看到了其中的两种,先看到了白须,后来又看到了红须,遗憾的是,他们都刚刚现蕾,花儿还没有开放,实在不容易命名了,有几个品种的梅花是以花朵的白边命名的。有一种朱砂梅也颇具特点,她名叫“粉红朱砂”,刚刚开放的时候,却有白有粉,大约到盛期才会变成粉紫红。他的枝条结构更加别致,大枝之上有十几到二十几个小枝,小枝之上又有更多的小枝,那花儿之繁就不必多说了。
好多的株跳枝梅同样让我感到惊喜,她们也已经发展成为一个品种群一跳枝品种群,我当然只看到了一小片和几株零星散布的,却可说已懂得了“跳枝”的含义。她们的本色雪白,然而白花丛中竟然出现一朵或者几朵红花,也有白色花瓣上点缀着一些红色斑点和条纹的,人说那些红花和斑点、条纹是跳到白花上面去的。有一株跳枝梅相当奇特,她在许多个白花枝条当中,竟然有一个枝条全部开放着红花。这样的一些跳枝梅,不但吸引了我的目光和兴趣,我发现,有几位青年女性也在对跳枝梅指指点点,互相评介着。我告诉她们那株跳枝梅上有一个开着红花的枝条,她们高兴地赶过去看,我在明城墙公园没有看到的跳枝梅种类更多,可能也更加好看。
有一个品种群同样美貌绝伦,她们的样子竟然像是白玉做称的蝴蝶,在空中飞舞。我看到不止一株,而是好多株。她们是玉蝶品种群中的佼佼者,被定名为三轮玉碟。在我们这门外汉看来,她们的最为奇特之处,首先当然是她们的花朵形态像是玉碟,然而,更让我着迷的是,她们像是特意每三只玉碟挤在一起,那形态又好象是三只玉轮。这样的结构形态,实在也真真是不同一般,不同凡响,在整个明城墙公园,我没有看到其他品种群里有这样的奇特的玉碟般的花朵。玉碟品种群里,当然也有数不完的精美奇葩,我再说两种,一种叫做北京玉碟,她是南美北移,最早在北京选育成功的品种之一,花儿像一只玉盘。另一种叫做白碧二度,花朵形态如碟,一年之内,两度开花,颜色雪白,让人感到整个花儿美妙异常。
非常有趣的是,直到第三次,我才注意到了美人梅。为什么?一,明城墙公园由一条小路分成了南北两片,绝大部分的梅花分布在北片。二,前两次,分布在南片的美人梅不但没有开花,连叶子也是刚刚吐芽,没有引起我的注意。只隔了很短的几天时间,景观突变,一片片的美人梅的鲜艳至极的紫红的叶片,把我这颗老者的心一下子激动了起来,让我全身的血液加速流动并且燃烧了起来。只是这样的美丽到极点的紫红色的叶片,就足以让我感到是享受到了极大极大的眼福。幸好美人梅没有开放,否则我大概会醉成一滩泥的。
好了,我没有办法再一一介绍下去了,不是别的原因,就是因为太多了,介绍不过来了。
但是有两个品种群我必须再说几句,我在明城公园没有看到她们,而是在偷俊愉老送我的大书上看到的,因为她们实在可以说是出类拔萃,盖压群芳,让我这个老头子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我如果不写下来,是会于心不安的。她们是黄香品种群,中国历代的皇帝老儿,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就是喜欢把黄色作为他们服饰的最佳颜色,他们给臣下的最高奖赏也是一件黄马褂,他们哪里知道,大自然当中的黄色花朵,其美丽的程度肯定要高出皇家服饰的许多倍,两者根本不是一个量级。金花茶是这样,金色的梅花当然也是这样。我在广西几次看到金花茶,她们让我没有办法不倾倒,我想,金黄色的梅花不会逊色于金花茶。我当在有生之年努力看到金色的梅花,但愿这个想法不会落空。
就连我自己也完全没有想到,明城墙公园里的梅花,会让我倾倒到如此的程度。
四
我在北京跑了两家书店,才买到一部《陆放翁全集》。我要看一看已经离开我们800年的大诗人,他的诗词为什么至今仍然在影响着我们后代人,特别是那位我们的梅花大师从800年前的大诗人那里得到了什么样的启示。
我首先找到《卜算子 咏梅》,把俊愉老至今还记得的这首词抄录在这里:“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这首词虽用意比较深邃,用词却比较通俗易懂,不用反复吟咏和体味,我就懂得了俊愉老接受的是放翁对梅花的那种透入骨髓的感情。
放翁留下了词作不多,写梅花的也只查到一首。他的诗作却极为丰硕,留下来的竟有6500余首。我反复翻查几遍,发现放翁吟梅诗竟有几十首先之多,而且感染力直到今天,仍旧十分的强烈,就连我这个不懂诗的人,受到的感染也是深入肌髓。
放翁之爱梅,是因为他认为梅花的品格清雅高尚,超凡脱俗,无可比拟。我看到他的一首这样以《梅》为题的诗:
“若耶溪头春意悭,梅花独秀愁空山。逢时决非桃李辈,得道自保冰雪颜。仙去要令天下惜,折来聊伴放翁闲。人中商略谁堪比,千载夷齐伯仲间。”
这首诗唯一需要解释的是“商略”二字,我看似乎可以理解为善于经营者和具有谋略者。在诗人看来,跟梅花的品格相比,他们根本不值一提,而只有在尧舜时代任职后来躲在深山“不食周栗”的伯夷叔齐这样的高人雅士,才具有梅花的圣洁的品格。当然,此诗又有放翁自比伯夷叔齐的含义。这是我看到的放翁梅花诗中抒情格调最高的一首。我们要想领会他为什么写这样的多的梅花诗,多吟咏一下这首诗可能会有相当大的帮助。
呀,有一首诗,让我读后猛然有一种融会贯通之感,没有经过任何的深思熟虑,就很快断定,这首诗让我在了解放翁的同时更进一步了解了俊愉老。这首诗题为《园中绝句》(《陆放翁全集,中三一七页》):
“梅花重压帽檐偏,曳杖行歌意欲仙。 后五百年君记取,断无人似放翁颠。”
这首诗,第一,刻画了诗人手执一杖(说明年事已高)在梅花丛中行走,钻到梅花下面帽檐被压低了景象。第二,后面两句,是他最豪迈地抒发自己的情怀。他预言,五百年后,也不会有人像他这样爱梅花爱到癫狂的程度。他这位85岁逝去的老诗人,当然不会想到,在800年之后,中华大地上,竟然出现了一位对梅花的热爱不亚于他至少可以同他齐名的梅花大师。时代毕竟前进了好大一步,这位梅花大师不但热爱梅花到达了癫狂的地步,同时研究梅花一口气研究了70年,获得了累累成果和世界性的荣誉。
你想一想就知道,他们两位在精神上是完全相通的。如果放翁生活在今天,他们当然是互相理解程度极高的朋友。俊愉老的几百个品种的梅花,当然会给放翁带来巨大的无边的快乐。放翁呢,肯定会用他如椽大笔写下更加震撼魂魄的诗词,给我们的俊愉老谱写一首声情并茂的赞歌。然而我又想,俊愉老又何尝不是一位伟大的诗人呢?他的诗不是写在纸上,而是写在了中国的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