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俊愉访谈录
三年前,8月中旬的一个清晨,北京林业大学的灰色家属楼内。“5点!5点钟以后你再来吧。”陈俊愉右手五指猛地打开,像一朵花在瞬间绽放。
眼前被唐突打扰的耄耋老人是我国园林花卉学科唯一的工程院院士,他用一个简单、果断的动作回绝了我的采访要求。在陈俊愉的书桌上,摊开着一些书稿,空白处,能看到有细线勾勒的几株梅花,“白天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直到过世,他的个体生命95年,学术生命70多年,都始终不脱梅花。他从上世纪80年代起,积极倡导一国两花——梅花、牡丹。
1910年代,在新疆布政使的老宅里,陈俊愉被按进水盆,粗糙的洗衣皂贴着皮肤摩擦,疼得他嗷嗷叫。陈俊愉说,他的家族要大过巴金的“家”,统辖60多口人的所有规矩来自曾祖母——一个地地道道的安徽农妇。规矩之一,长房长孙绝对不能够娇生惯养大。“一天之内要洗3个澡,用洗衣皂使劲地搓,连续洗了半个多月。”陈俊愉穿起一件白色纯棉大背心,舒服地靠坐在椅子上回忆。这距离记者的第一次拜访过了9个小时。
长大的他,很容易由幼年时期独特的教育联想到公元前8世纪斯巴达人的武士培育:那些从婴孩期就开始的烈酒擦洗、格斗、鞭笞。但陈俊愉信奉这种严苛的历练,并移用在了梅花育种上,“我和梅花种子都是斯巴达教育的结果。”
他的所谓“抗性育种”,就是“让种子学习自己来克服环境困难”,就是“把土壤、水分、温度各个方面的条件都限制住,让梅花在一个半死不活的状态下生长”,就是用在花卉上的斯巴达教育。
他决定用这一套古怪理论去挑战“南梅北移”的难关。陈俊愉的大计划分成三步。首先,1957年,他在北京林业大学和北京植物园种下成千上万株命运未卜的种子,做露地越冬实验。1964年,“北京小梅”和“北京玉蝶”两个品种在零下19℃神奇地开放了。第二步,2001年,他又通过杂交或直接引种,把“燕杏”、“丰后”、“送春”等10个梅花品种送到塞外、关外。5年前,赤峰、沈阳、长春、包头、延安、兰州等地的种子陆陆续续开花。那时,陈俊愉已经掌握着22个抗寒梅花品种。最后,当有花开在了西北的乌鲁木齐和东北的大庆时,陈俊愉知道,“成了!”“抗性种子”在中国国土上一路向北,迁移了2000多公里,超出前苏联育种专家米丘林让南方果树迁移距离的一倍,创下了纪录。
“斯巴达教育当然会成功。”陈俊愉说,他85岁时还能踏着自行车满北京城转悠呢。
对花卉最初的兴趣来自老宅的园子和好玩的花园小师傅,后来,又延续在了金陵大学、四川大学、复旦大学三所学府。30岁刚出头时,他去了丹麦,从此痴迷上了花卉分类。这个对外国大师推崇备至的中国留学生,却对他们定下的分类法非常反感。“只晓得果子大,花大,这是红花,那是白花,早开花,晚开花。洋鬼子,直腿子。”
在陈俊愉的家乡安徽安庆,每到毛华菊花期,漫山遍野的白。毛华菊和野菊分别是菊花的两大原种,一种开白色大花,一种开黄色小花,一经杂交,千变万化。而在陈俊愉的理想中,花卉分类理应是一半科学,一半诗情画意。
在他81岁的时候,“科学+诗意”的想法终于被认可。1998年秋,陈俊愉和他的中国梅花腊梅协会通过了国际园艺学会授权,双双成为梅的“国际登录权威”(编者注:花卉的国际登录权是一种鉴别、判定花卉知识产权的“母权”,是现代花卉园艺产业中最重要的基石之一。新发现或新培育的观赏花卉品种要经过国际园艺协会下属的“命名与登录委员会”批准,通过它的“国际登录权威”审定和履行登录手续以后方能成为国际承认的新品种,这被看作花卉的“国际身份证”)。这意味着,“二元分类法”将是新的国际惯例。
第二年,陈俊愉跑到了洱海源头。那里有一种梅花很怪,一年竟绽开两次,1月初,先叶而开,7、8月份,带着叶子再开一次。连续去了两三年后,他将其定名为“宫粉二度”,国际登录。“宫粉,是科学的一元;二度,则是诗意的一元。”
“我最得意的命名是‘凝馨’,”直到今天,我还记得陈俊愉说这话时眼中的光,“意思你明白吗?”
“梅花院士”陈俊愉已经逝去,孤品不再。门下恐怕没有哪位学生能和他当年一样,毕竟,“南梅北移”他一搞就是50多年。从1993年到1998年,一位最得意的门生跟着陈俊愉读了5年博士,主要负责梅花和毛樱桃杂交育种的科研工作。读完了博士,便离开北京林业大学到中国农业大学任教,没有再继续专注于梅花的研究。
还记得往上追忆老先生们时,陈俊愉不住微摇着头感叹。“曾勉,中央大学教授,用科学方法整理种植资源和梅花分类的第一人。他是法国留学生,博学多才,写过一篇叫《梅花:中国的国花》的文章,当时梅花还是国民政府的国花。我看了书,真是为之倾倒。”“另一个是张文才教授,他是搞果树的。现在长江上游坐着船能看到的甜橙,都是他用土办法选的种。吃苦耐劳,亲临实地这些带弟子的办法,我都是跟他学的。”
现在,95岁的陈俊愉真的研究了一辈子梅花。他的名字也终于和老先生们同列。
但未竟的事还有一件——“一个大国怎么能没有国花呢?”1952年,陈俊愉就开始不断上谏评选国花的事,但这很快在“文革”时演变成一场灾难。自己的研究生跳出来批斗,“你提国民党的花当国花,有什么企图?”八口之家,病了两口,死去两口。
但他现在依然执著,上博客,号召签名。“对我的做法,不理解的多。人们觉得,贫困还没解决,怎么好意思提花的事?”陈俊愉说。
1962年,陈俊愉和梁思成两位先生曾对坐商议中央的12年科技规划。梁思成发表意见:“梅花、牡丹这些还值得这么系统地动用国家力量研究吗?”“我嘴上不说,但其实是不服气的。假如讲心里话,我就要问:‘梁先生,你研究那个斗拱,也值得研究一辈子吗!’”陈俊愉孩子气地嘟着嘴。这是他留给我最后的印象。